2013年12月28日 星期六

看「阮兆輝血汗氍毹60年—粵劇行當展演」淺談南派美學

阮兆輝先生從當童角起,六十年來一直在粵劇舞台上打拼,藝術造詣早已備受肯定。無論是繼承傳統的南派演出如《周瑜歸天》;經典戲寶如《白兔會》;甚至創作演出如《大鬧廣昌隆》等,他都能自成一派,成就斐然。今年適逢阮兆輝先生入行六十年,陸續在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新光戲院及高山劇場展演了許多精彩的劇目,讓眾多熱愛粵劇的觀眾大飽眼福。其中《周瑜歸天》,據阮兆輝先生在場刊的介紹是「百分百按傳統南派路子的演繹」,這種演出在現今粵劇舞台已不復多見,能有幸一觀全豹,實為我輩之福,過後久久不能釋然,藉此略記一下對粵劇南派美學的一些看法。

中國戲曲是唱做唸打的綜合藝術,因為中國各省各地的語言有別,文化有異,於是衍生出不同地域的地方戲,例如四川省的川劇,湖南湘劇,江浙地區的越劇,而粵劇是廣東省的地方劇種。廣東人多喜愛熱鬧,這方面從廣東茶樓飲茶著重歡鬧,有別於江南茶居品茶要求雅靜,可見一斑。正因如此,在音樂主弦、鑼鼓點子及表演模式上都切切實實反映了粵地人的文化氣息,有著高亢激昂的特色。粵劇傳統古腔的主弦是二弦,這樂器的音質與京胡音色較接近,在表現激憤抑揚的唱腔時有很好的效果。我曾經奇怪,為何地方戲都唱本地語,唯古老粵劇唱的是官話,而不是粵語。

以另一個鄰近廣東的地方劇種──桂劇為例,我作了一個小推敲。桂劇是屬於廣西地區的大戲,廣西除了桂林及附近的小鎮,是以純桂語(沒有入聲字)為溝通語言外,其他大部分城市講的都是近似粵桂方言,時稱中原音韻,包含入聲字,聽上去介乎純桂林話與現今流行的廣州話之間。明、清兩代,廣西省會都設在桂林,而當時的官方語言是桂語,是為廣西官話,所以桂劇便以桂語為演出語言。廣西稱「桂」,所以數百年來代表廣西的地方劇種就是桂劇。可是在廣西轄區內的梧州、南寧等以粵桂方言為主要溝通語言的大城市,亦同時有以粵桂方言演出的戲曲,當時也許就是南戲的分支。而明代兩廣總督(兼轄廣東、廣西兩省)先駐梧州,嘉靖年間才移駐肇慶,可推敲為廣西以桂語為官話,那廣東應以梧州等地的中原音韻為官話,這也許是古老粵劇唱官話的原因。按現可追尋的歷史資料,粵劇也就大約起源於明嘉靖年間,正切合了粵劇最初以粵桂中原音韻為表演語言的時代背景。廣東稱「粵」,自然以粵劇為地方劇種的代表。時至今日,屬於廣西轄區的南寧市、柳州市、梧州市、北海市都還有粵劇團存在,可見語言對一個劇種的流傳有著深遠的影響。

因此,當粵劇開始在廣東等地扎根,前輩藝人便開始考慮把演唱語言變得更接近觀眾熟悉的語言,這就是粵劇白話化的來由。雖然近五十年來多數的新編粵劇,唱白都以流行粵語為主,但遇著一些古腔唱段,又或是古老排場,如賀壽封相、大戰排場,其至一些較激憤的口白,都還是保留了中原音韻。尤其在表演帝王將相的演唱,武生肉帶左的唱情方面,即使新編劇,許多名伶都有以官話(中原音韻)演繹的情況。

阮兆輝先生這次演出的《周瑜歸天》便是全官話演繹的傳統南派戲。除了語言,大將出場的跳大架、點將祭旗、對戰時的大戰排場等等都是南派,有別於北派的功架美。以跳大架為例,上陣前做,是表現將士們十分威武的神態,與京劇的起霸相似。這次《周瑜歸天》趙雲護主過江前的跳大架,卻是代表要先視察環境,甫出場每次轉身巡望、車身換位、踢腿扎架都是與鑼鼓配合的優美身段,這與京劇的走邊有異曲同工之意,但粵劇跳架,講求的不是高難度的翻騰或細膩的技巧,而是穩健的樁功腳門,硬朗的眼神氣質,表達人物的英偉形象。大戰排場,是用右把槍對決,它的動作沒有北派小快槍來得俐索,但卻與南拳很像,一招一式都硬來硬往,配合每段結束後的大笛牌子,表現出大戰數百回的激烈情況。

《周瑜歸天》之〈蘆花蕩〉一場,更見南派的表演特色。周瑜戰敗,來到蘆花蕩,更被張飛打下馬,昏去醒來,竟以為自己已命喪。此刻配合輕輕的云云鑼鼓,周瑜先摸自己的頭,啊!還在頸上,鑼鼓配合立刻下重點子,然後又輕下來,周瑜再摸自己的雙手,啊!都還在,鑼鼓又一下重點子。到雙腳,因為有一隻腳曲了起來,周瑜以為自己斷了腿,雙眼一瞪,鑼鼓又配合一下驚打,把觀眾的情緒都帶到人物中去,到周瑜發現自己的腿原來還在,頓時鬆了口氣,而觀眾也樂了。水波浪鑼鼓,亦是粵劇一個獨特的鑼鼓點,它表示一個人自思自想的內心鬥爭。演員一般腳踏七星,手有所指,而在當天的戲中,周瑜對張飛一再挑戰,自己卻身心皆疲,對是否還能堅持應戰,便有一個很優美的水波浪程式。如此真實和生活化地表現一個英雄人物在落難時與常人無異的情況,是北派京劇少見的。當年設計出這種表演的前輩,似乎料到觀眾會看得投入,因為這樣的周瑜,更接近人性,他也和在座的觀眾一樣,會有惶恐,會有怕死,會有想放棄求生的時候。阮兆輝先生上述的每個動作,絕不是隨意而來,都是經過前輩研究排練,做到合節拍、合身分,把生活的動作,美化在舞台上,與鑼鼓點完美結合,才是粵劇生活化的特色。

看過演出,更深切地體會到輝哥在場刊中說「我很感謝先賢們,在千百年前能打造出一個這樣偉大的舞台給我們……我們的舞台放諸全世界皆不弱於任何一個國家的舞台藝術,不要心虛膽怯,不要妄自菲薄」的寄望。戲曲文化與地方文化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我相信許多粵劇觀眾也會去看不同的地方戲,甚至其他舞台藝術,亦會欣賞其他劇種的巧妙,但回到粵劇舞台,卻定有另一番的感受,除了唱白語言導致的親切感,我相信南派表演模式和鑼鼓點的運用,更是牽動觀眾心靈的主要因素。現代社會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縮短了,地方戲曲之間互相影響,互相學習取用的情況也日益普遍,但粵劇傳統唱腔、鑼鼓點以及各種表演程式,我們好應該進一步探討、學習和提升,不要讓優秀的傳統文化失落於我輩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