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7月27日 星期三

「邊賞邊寫」論戲曲評論

 


戲曲作為中國獨有的表演藝術,在弘揚承傳的工作之外,我們必須注意培養新一代觀眾,讓舞台表演能夠獲得關鍵數量(critical mass)觀眾的欣賞。為做好培養新觀眾的目標,我不時去學校做戲曲導賞講座,也感謝聖保祿學校的邀請,一直擔任中一和中二班的茗藝科教師(校本自設課程),讓我可以設計一套戲曲文化教程,把戲曲以及粵劇的觀賞方向,種在青少年的心中,希望每位上過課的青年,都能稍稍領略欣賞戲曲的方法,將來會成為粵劇舞台的觀眾。

除此以外,創作接近現代社會觀念的新劇目,嚴謹製作每場演出,令粵劇表演更具時代感,吸引新的觀眾,也是我一直堅持努力的工作。在一次與朋友的聚會中,提到內地很流行戲曲評論,特別是新創演的劇目,總會有不同界別的朋友透過不同渠道作出評論,這樣除了能給辛苦製作的團隊和演員鼓勵,也提供了改進和提升的方向給編劇、製作人和演員考慮。為什麼香港甚少人寫戲評?既然希望戲曲能吸引年輕觀眾入場,為什麼不聽聽他們對演出的意見?我深感其言,於是接納朋友的意見,利用即將上演的兩個新劇目《東龍傳》和《潘安》,舉辦一場學界戲評比賽。感恩在朋友的接洽下,獲承希家族辦公室贊助活動經費,我負責找協辦單位及邀請評審,有感活動極具意義,香港中文大學中國音樂研究中心當下答允協辦,而在香港文壇饒富盛名的梁寶華教授、潘步釗博士、朱少璋博士也馬上應允出任評審。

因為比賽設限定字數,要在有限的篇幅內要寫一個全面的戲評並不容易。我希望透過這篇文章,向參賽者介紹一下賞戲的方法,以便大家撰寫戲評。首先戲曲作品必須有流暢合理的故事,讓觀眾看得明白。至於故事能否每場都有矛盾和高潮,又或是為下一場埋下的伏線是否精彩,結局是否在情理之中,卻又意料之外,這都是觀眾看故事時要注意的部分。

戲曲是表演藝術,演員唱、做、唸、打的技巧是必然的欣賞項目,青年人未必會懂得分辨這些技藝的優劣,但卻能從嗓音、情感去分辨演員的唱情表達,也能理解唸白是否清楚,武打功架是否合符人物當時所面對的環境和心情。最重要的是做功,演員的喜、怒、哀、樂能否從身段和面部表情,傳達到觀眾心中,牽動觀眾情緒,讓觀眾同喜同悲。而更進一步的是演員能否演出人物應有的氣質,在感情的表達上有沒有層次的變化,能否利用眼神和面容向觀眾傳遞內心的活動等等,都是值得欣賞的地方。

除此以外,要欣賞的就是戲曲舞台的輔助元素,如音樂鑼鼓是否悅耳,戲服化妝是否美觀,道具、佈景和舞台燈光是否配合劇情需要。最後就是舞台管理的問題,如咪的開關是否準確,場景的轉換是否流暢,換景太慢會打斷觀眾賞戲的情緒,但太快又會否令觀眾失去對上一場演出作出回味的時間。這都是可以點評的事項。

著名本港藝評家塵紓在藝評(Artism20146月號「我是藝評人」中說過,作為藝評人,必須具備五項條件,其中第一條說道「各門藝術,均有其評騭準則,藝評人須以適用的準則品評,切忌罔顧準則而主觀置評」。希望我這篇博文能為準參賽者提供戲曲的初步「評騭準則」,希望各位同學踴躍參加,不肆意吹捧,不妄作批判,誠意點評,不論褒貶,均能提出例證,在提升自己的鑒賞能力外,也讓我們的新劇獲得寶貴的意見,以便將來進一步修訂改善。


2022年7月22日 星期五

編寫《東龍傳》隨筆

 


     2019年新冠病毒突襲全球,表演場館幾度需要關閉,所有演出活動停止。這段期間,我的工作量大減,對於社會變動,病毒突襲對香港帶來的影響,有了深刻的體會所以在第一次康文署閉館期間,寫了《醫聖張機》,杜撰妖魔恨人類的侵擾,故而散播病毒向人界報復,最後因張機的濟世之懷,至善之心,化解了魔怨。寫作於我是一種舒解鬱結的方法,故事裡的張機最後獲得藥方,拯救世人,也是我的願望。

      完成這個戲之後,粵劇界遭逢第二次閉館的打擊,恰好八和會館舉行新編劇本比賽,我想起自把獅子山紅梅谷八仙嶺蒲台島望夫石等本港地形風貌寫成原創神話粵劇《獅子山下紅梅艷》後,很多觀眾問我故事中翻風作浪的赤龍被文殊菩薩壓在海底後,會否再作惡,而他的八位長兄被壓八仙嶺,又會否獲救。不如就趁此機會圓觀眾所望,把故事續寫下去,有了這個想法,就開始看香港地圖,找一下和龍有關的地理風貌。發現過去著名的九龍山,已在社區發展中隱沒了,比較讓人留下印象的位處香港維多利亞港的東邊,與海港的東面入口鯉魚門遙遙相望的東龍島,於是我決定寫一個鯉魚和龍的故事。但鯉魚是河魚,不能入海,所以我把林村河也寫入故事,最初以《鯉躍龍門》為劇名參加新編劇本比賽我雖在比賽中落選,但仍熱切希望把故事呈現在舞台,於是向粵劇發展基金會申請新編粵劇演出資助,非常感恩蒙批,因疫情改期,總算安排在2022827-28日,假高山劇場演出。

      東龍就是《獅子山下紅梅艷》中的赤龍,因為作惡害人被文殊菩薩困封在東海洞穴,故稱東龍君。東龍一直不認為自己殘害人類是錯誤行為,恨凡人令自己被囚,對天界也滿懷怨懟,怒火難平。女主角鯉魚精以善良的性格,真誠的關懷,感動了充滿怨恨的東龍,讓他放下執念,從心靈上釋放了自己,得到了真正的自由。猶記寫劇之時,疫情仍相當嚴峻,所有演出被迫取消,病毒不明,政府呼籲巿民盡量留在家中,囚徒般的生活,讓巿民充滿怨憤。我把這些壓抑的情緒投射到東龍身上。小鯉魚化解了東龍的仇念,讓他心裡有了牽掛,更為圓小鯉魚的願而幫助人類,最後為救小鯉魚而犧牲自己。東龍從一個反派人物,轉而為正,全因心中有了愛,而「愛」能喚醒人的初心,我希望每個人都因愛而生活得更美好。

      劇中另一個重要的人物旱魃,中國神話傳說中,她是天女,曾在涿鹿之戰助軒轅帝打敗蚩尤,卻因耗盡神力不能回到天上,而凡她經過之地都會無雨,造成旱災,於是黃帝安置她到赤水之北無人之處居住。旱魃因為愛上一個書生而來到漁村,她無心帶來旱情,也熱愛漁鄉生活(尤其美食!)。這次請來阮德鏘,以喜劇方式演出這個人物,希望以黑色幽默呈現一個曾經幫助人類,卻沒得到好結果的天將。旱魃得不到書生的愛,也看不到一直在深愛自己的手下韓生,能珍惜眼前人,不強求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會讓自己更快樂。而事情的表相與真相,也往往超越想像,如何看透紅塵真諦,相信是現代社會的一大難題。

      這是我首次創作喜劇,劇內每個人物都充滿喜感,讓觀眾在歡樂的氛圍下感受我想傳遞的訊息。很高興邀請到新劍郎(田哥)為《東龍傳》做總監,音樂鑼鼓設計是彭錦信和游龍兩位優秀音樂師傅,武打設計韓燕明老師,舞美由梁煒康設計。投影動畫效果和編舞,則由區嘉雯和玲芷傾力協助,特別感謝我父親李石庵的新曲編撰及配器。衷心希望這個戲能為大家帶來歡笑,也更多留意和欣賞本港的原生風貌。

2022年7月18日 星期一

淺談戲曲美學 : 精、神、氣

 



常聽前輩戲曲老師講到戲曲演員必須具備「精神氣」,演出人物的精神,呈現戲曲的氣韻,達到好演員的標準,才能吸引觀眾。但如何演出人物的精神?怎麼樣呈現氣韻?按《中國戲曲通論》[1]引述川劇前輩表演藝術家張德成先生說過,戲曲演員創造角色,要「飾其衣冠,假其口吻,傳其神情,肖其肌膚,仍其氣質,神乎其技。」而中國戲曲表演學會會長胡芝風老師曾說「戲曲表演的誇張、變形,不僅僅是為了放大觀眾的視覺或聽覺形象,使觀眾聽得明,看得清,更是為了表現事物內在的本質的真實和表現人物的精神世界[2]。」這些相信是對戲曲「精神氣」一個比較概括的論述。

以上對演員修為的要求,從事戲曲研究者,或資深藝人,自是能予體會。但對於初入門學習戲曲的青年和初看戲的觀眾,就比較難於理解。今天我嘗試簡單闡釋戲曲美學中,精、神、氣的意思,讓大家能客觀分析演員的表演水平,提升賞戲樂趣。

精、神、氣,可以理解為演員表演人物的三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精準」,這是指演員的基本做功能力,從手、眼、身、法、步(五法)的運用,動作角度的協調性,武打的節奏,腰腿把子的運用等等技能,能否予觀眾一種美的感覺。而這種美的感覺,有一定的標準,如小生的站姿、花旦的步姿、不同人物用的指法要求,不同人物拿兵器的角度等等,在演員的學習過程中,已有一定的標準。但因為演員的藝術成長和領會,有些也會在標準上作出不同的藝術改變,成為各家各派的特色,例如京劇大師蓋叫天先生(活武松),他的拉拳動作,比一般放在腰部的位置要高出很多,而且經常作一順邊的扭身亮相(見附圖),本來是很彆扭的姿態,在蓋先生整體(手眼身法步)的配合下,形成了一個非常獨特而富美感的形象,於是成為一般標準以外的一個派別。又如站姿,戲曲小生站姿一般都來自京崑表演,其中一隻腳的腳跟落地,腳掌向天45度翻高(見附圖)。但粵劇大師任劍輝女士,卻會整個腳板壓在地上,翻出白靴底亮相(見附圖),自成一派,而且承傳甚廣。兩種站姿雖然不同,但各具美態,可見動作的美,在客觀標準之下,也有變化及發展。只要能讓觀眾覺得美,就達到了演員表演的第一要求「精準」之美。[3]

第二個表演層次是「神情」的要求。就是演員的面容必須能表達人物的情緒,再配合動作,把情緒傳達給觀眾。簡單來說,就是人物在舞台上每秒鐘的喜怒哀樂,都要呈現在面容之上。同樣一個指向前方的動作,到底是高興的指?期盼的指?悲傷的指?還是無奈的指?演員必須能清楚把人物內心的感受傳遞到觀眾眼前,感染他們。特別是同台其他演員在唱做時,自己所演的人物,到底該有怎樣的表現,這一項最考演員,不做會讓人覺得面癱,做得過了,會搶戲。記得有一次看演出,主角的妻子被昏君害死,主角的手下憤而勸主角叛變,手下的神情比主角更傷心,我當下的想法就是到底誰死了妻子!又記得一次看一個劇中夫妻對打的戲,丈夫負了妻子,妻子前來報仇,作為觀眾,我的預設想法是丈夫應該面帶愧疚,處處讓著前來尋仇的妻子,而妻子恨中有愛,應該是一直傷心難過的。結果舞台上「打到飛起」,互相都似乎要置對方於死地。這一場精彩的武功表演,引得觀眾掌聲雷動,但是否能達到表演的「神情」要求,則有待商榷。我認為在個人表演能達到傳送情緒的同時,又能配合台上其他演員,釋放恰當足夠力量,把自己的角色情感,準確地呈現,就是「神情」之美,這就比光是「精準」要難很多了。

最後,也是最難做到的就是「氣」。在劇場常聽觀眾朋友說台上某某演員很「靚」,我不清楚觀眾指的是演員本身很「靚」,還是其演出的人物很「靚」。在我看來「靚」是表象,「氣」是內含的氣韻和氣質。即如呂布和周瑜都穿粉紅蠎戴紫金冠,演員怎樣一出場就讓觀眾知道演的是什麼人物,這就是「氣」的所在。呂布是梟雄,呂布出場必須帶有野性,看貂蟬要有輕佻重色的表演,軍事上浮躁不羈。周瑜是儒將,舉止端正,望小喬深情而愛憐,軍事上機謀持重。同一件戲服,穿出不同人物的氣質,表現出不同人物的氣場,這就是戲曲韻味所在,也就達到張德成先生所說「飾其衣冠,假其口吻,傳其神情,肖其肌膚,仍其氣質,神乎其技」和胡芝風老師所說「表現事物內在的本質的真實和表現人物的精神世界。」的境界了。




 



[1] 《中國戲曲通論》張庚、郭漢城主編,何為副主編,上海文藝出版社。第429頁。

[2] 戲曲藝術二度創作論》胡芝風著。中國戲劇出版社。第113頁。

[3] 蓋叫天先生及崑劇《牡丹亭》劇照截自網絡。任劍輝《牡丹亭驚夢》劇照借用任劍輝研究計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