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30日 星期四

看任白慈善基金會主辦《再世紅梅記》(二)

明朝周朝俊編寫的傳奇《紅梅記》,共三十四齣,而根據《紅梅記》故事改編的戲曲段落與全劇,先後出現在崑曲和京劇後,全國地方劇種都相繼改編演出。故事內容都以京、崑為藍本,把原傳奇中盧昭容母女的戲文刪去,以李慧娘帶動故事的主線,突顯李慧娘不畏強權,對愛情忠貞不屈,縱為鬼魂亦要保護意中人,儆惡除奸,伸張正義。

唐滌生先生編撰的粵劇《再世紅梅記》,雖同樣根據傳奇《紅梅記》的故事脈絡而寫,但唐先生保留了盧昭容這個在原著中極為重要的人物,透過故事情節的改動和人物唱白的撰寫,賦予每個人物與傳奇中不一樣的精神面貌。我姑且說這是唐先生心中的人物形象吧!正因如此,演出《再世紅梅記》必須理解唐先生筆下的人物,尤其是劇中的裴禹,雖然人物故事與傳奇《紅梅記》分別不大,但因為唱白的不同,令人物有了更鮮明可愛的形象,如果演員一味參考傳奇《紅梅記》或其他地方劇種的演繹,便會減淡了唐先生筆下裴禹的神采。

《再世紅梅記》中的裴禹既有柳夢梅的痴──他對慧娘一見而生情,一席淺談而相惜相憐,情不可得唯摔琴斷意,最後拾鳳巾以為念的依依之戀。這第一場的四個層次,在當晚陳寶珠小姐的演繹下,令我感動至深。那橋頭遙望的驚艷態,橋下百拜乞求一見的憨厚狀,最是蒙佳人下船相見的一刻,緊張的眼神突然放亮,嘴角現出靦腆的笑容,沒有半分急色與過態。到得知慧娘身世,一句「得見知音侶,已賣身困玉籠。不朽之情,哀哀伏求卿鑒」,表現的不止是失望,更多是憐惜以及引為知音之嘆。要知道裴禹也是館客,不去拜謁賈似道,可見其一身傲骨,不齒於阿諛奉承,眼前佳人竟亦為權奸所制,怎能不生同命之悲?情由此而益深。

摔琴是對情不可得的無奈嘆息,是對眼前知音的最後致意,所以絕不能惡狠狠,而是痴痴態。欲離之際,頓然看到佳人香帕落地,忙忙俯身代拾,那四目交投的一霎,拾與不拾之間,動作從快到慢,拾起後,用眼神和手勢問對方,可否留以為念,慧娘點頭,裴禹原來瞪大懇求的雙眼驟然一閉,緊緊握住鳳巾作一深吸,然後幽幽離去。這個深情的動作,正好回應為何〈脫阱救裴〉中,裴禹會有「歸來單思,姑煮鳳巾作藥材」的唱詞。我當時就想,如果此刻裴禹把鳳巾從懷中取出作證,慧娘定必感動至極,接著那句「裴郎,真虧你咯」的意思就更深刻明確了。

因為對慧娘的痴,是心靈互通的精神戀愛,是求之不得的依依之情,所以在〈折梅巧遇〉出場時對慧娘的繾綣懷念,初遇昭容誤認為慧娘的狂喜,至明白眼前人不是橋頭知音的失望,最後小姑娘主動投愛,裴禹借眼前人以療舊傷的默許,這既是過程,也表現了裴禹是一個君子。他既坦白告訴昭容,自己心中另有所戀,也沒有對眼前人有即時的動情言詞,此所謂貌美雖同而心不通,梅代柳只為歛閒愁而已。他對昭容妹妹一直十分客氣,沒有半分在〈觀柳還琴〉時雖被慧娘一再拒愛,卻還說出「我抱琴而來,萬不能空手而歸架」、「你既知我是醉翁,幾番欲語還自控」的探情話語。由始至終都是昭容一方的主動投愛,以及對裴禹俊俏風雅的愛慕。唐先生這樣的安排,既把昭容和慧娘的人物性格完全分離,也讓裴禹有了更高尚的情操。這裡裴禹的演繹若稍有誤差,便令人誤會薄情,有見一個愛一個的感覺。但寶珠姐真的做到了讓我覺得裴禹心中還是在愛著慧娘,這讓我感到裴禹沒辜負慧娘的死,感動也油然而生。

唐先生筆下的裴禹除了情痴,還有義勇,他想出計劃幫昭容從相府中脫身,而不惜身陷虎阱,這與傳奇《紅梅記》的描寫完全不同。可見唐先生要為文弱書生爭一口氣,雖然手無搏雞之力,卻總不能任由一個弱女子斷送幸福。這份勇氣,比《西廂記》的張生更大,因為張生只不過是修書一封,而裴禹要先到相府,假扮拜謁,實為內應,倘有閃失,必然喪命。這是勇和謀之外,更重要的義。昭容既對自己托以終生,作為大丈夫,當以生死相許。這份義勇,與慧娘救出裴禹後復要拯救絳仙是同出一轍的,裴禹的可愛,與慧娘之心靈互通亦可見於此。

當然裴禹也是人,他也有人的驚、恐、嗔、懼。在〈脫阱救裴〉中,見棺時的驚,遇鬼時的恐,以為慧娘作弄他感情時的嗔,以及知道自己即將喪命於宰相刀下的懼,都出現在這個人物身上,而最後唐先生讓人物的情緒還是落在一個「痴」之上。一句「慧娘,祇要你候我在奈何橋上做對鬼夫妻,我一死又何足懼呢」便讓觀眾忘了裴禹之前所流露的人性軟弱,而又為眼前的痴人感動了。全折〈脫阱救裴〉寶珠姐與嗲姐的配合都十分默契與貼意,唯其中唱詞「暗擁香肩輕貼腮,蘭氣夜襲人漸呆,蒙見愛,不理玉軀被那青棺蓋」後緊接裴禹口白:「慧娘,昔日倩女離魂,尚可幽歡,難道李慧娘今夜魂歸梅閣,不能共枕咩?」這裡不同的理解,會造成不同的表演方式。當晚我看到的是,裴禹從唱「暗擁」句起就輕抱慧娘,臉腮相貼,慧娘則露出甜蜜笑臉,輕偎在郎懷一直到對方講完口白。這個演繹,大概是指為鬼後的慧娘不用再耽於禮教,裴禹則深深被眼前失而復得的愛情,有著殷切的盼望,哀哀求合的意思。但如果從另一個角度去表演,「暗擁香肩輕貼腮,蘭氣夜襲人漸呆」裴禹先搭肩再把臉貼過向慧娘,慧娘初現甜蜜,卻在「呆」字後轉身一躲,裴禹頓失伊人兼看到慧娘臉上發愁搖頭,這個愁態不是羞而避之,而是頓想起後有刀光,愁由心來,反令裴禹誤會,才接唱「蒙見愛,不理玉軀被那青棺蓋」,然後接口白加以探問「慧娘,昔日倩女離魂,尚可幽歡,難道李慧娘今夜魂歸梅闊,不能共枕咩」,慧娘緊接著回答:「唉吔,裴郎,唔得架……」這樣的表演似乎較為通順。如果兩人一直相擁,慧娘本無反抗,那「難道…不能共枕咩」的探問句似乎有點難以銜接,似在表演「不如共效巫山咯」的提議句才對,這是全折〈脫阱救裴〉的文本在演出中我唯一有疑惑的地方。

有云「戲無情不感人,戲無理不服人,戲無技不驚人」,從這句話可見戲以「有情」為首,情之深能越生死、跨陰陽,所以李慧娘以鬼魂之身救裴禹脫險便「理」能服人。「技」當是指演員的技藝,唱做唸打每一項能配合人物性格與故事發展需要,才能驚人於座而不搗戲,令人回味再三。當晚的演出,仙姐以一個全新的處理來表達慧娘幽魂救人,借用一個殺手來時無法殺得了裴禹,再派殺手到來,亦是枉然,來來去去一共派了五人,先前殺手用刀,最後的殺手換以利劍,古有劍能辟邪之說,暗喻難道有鬼!五個殺手各顯功夫,彭慶華的幾個翻騰,既表達似被鬼弄,亦表現了一個殺手應有的高超技藝,而華麗的舞台提供了裴禹左避右閃的位置,這是借用電影人物突然在畫面消失,然後又突然在另一處出現的鏡頭法,仙姐安排電影手法在現場舞台上處理,確是一項突破,這雖然少了裴禹個人的技藝表演,卻沒有影響裴禹作為一個文弱書生被幽魂打救的形象,視覺效果也非常好。

總的來說,寶珠姐演的裴禹是我看過最敦厚痴情的版本,她演出的裴禹是一個重情重義的謙謙君子,從文本中我認為這正是唐先生筆下的裴禹。寶珠姐作為一個電影演員,演出粵劇本來不多,這幾年的投入,在唱做表演各方面得到了躍進,台下的努力,實在是我輩後學的借鑒。仙姐是《再世紅梅記》的開山演員,亦是此次演出的總監,她對演出劇本精益求精,對舞台要求、表演模式以及演員的技藝能因時制宜,以達到戲曲舞台的最佳演繹,這份對藝術追求的無止無休的精神,更令人敬佩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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