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31日 星期日

粵劇新秀演出系列之《夢斷香銷四十年》


踏入油麻地新秀演出系列演期三,總監新劍郎先生開排《夢斷香銷四十年》,我有幸以小生行當擔演趙士程。
《夢斷香銷四十年》由名編劇家陳冠卿先生編撰,戲文由〈鸞鳳分飛〉、〈士程救美〉(幕外戲)、〈怨笛雙吹〉、〈沈園題壁〉、〈殘夜泣箋〉和〈再進沉園〉,共五場半戲組成。趙士程在全劇所佔的戲份不多,甚至在〈怨笛雙吹〉和〈沈園題壁〉兩場戲中,有不少咫尺人兒心不在,沉默空對眼前景的無曲無白,純心情表演,令演繹這個人物更添了幾分難度。為更進一步了解趙士程的人物原形,我先在網絡上搜尋了一番,嘗試把手上的文本人物,演繹得更立體豐富。
按一般考證,趙士程是南宋宗室,與唐琬是同郡,與陸游為同期士人。他的文采當不如陸游,甚至稱不上什麼大才子,否則不會連半首詩文也沒留下。然而作為皇家後裔,家境富裕、厚道持重的趙士程,卻有一顆稀世的痴心。他認識唐琬,也許因為同郡生活,久仰其名,甚至曾經面會,無奈唐琬早已鍾情於陸游,及後更成為陸夫人,令士程從來沒有機會栽種自己夢中的情花,所以士程遲遲未成家。在《夢斷香銷四十年》士程出場的幾句唱詞「報國有心請纓無路,排愁遣興步月提壺,笑我中年還未逢佳婦」,便展現了趙士程有志難伸,知音難覓的無奈。
戲文中趙士程並沒有明說自己早已傾慕唐琬,但在表演上,若能令觀眾有這樣的感覺,相信會讓士程的深情更富說服力。例如在趙士程救得投河的小姐,追問丫鬟,小姐因何投河,最初的表現該是如聽尋常之事,以回應自己之前所言「山河處處有悲聲」的感嘆話。但聞得投河之人是「姓唐名琬」時,必須有一驚一憂之態,被隨行問:「相識架咩?」卻又不敢坦懷,怕惹誤會,才徐徐道出:「山陰道上,幾聞陸游夫婦,恩愛情長,只為難中姑意,暗伏離群之憂,今日竟落到如此地步。」想趙士程是一介士子,對人家夫妻之事竟如此了解,作為隨從,也該明白一二了。接下來丫鬟泣訴小姐進退兩難,怕是此番獲救,難救下回。士程的回應是:「救人救到底,我為你送回小姐,再與夫人理論。」這話既顯示了士程具有與陸老夫人理論的地位,也確有一番君子之義,想唐琬得到幸福。丫鬟再說陸游已另聘,快成嘉禮,士程即道:「唉呀,好個陸游,自命不凡,卻這般無義!」話中要憤恨交加。後來得知陸游不求新寵,苦苦糾纏,唐琬才以死絕志,士程痛白:「苦哉唐琬……」,此時隨行的趙仁終於道出士程心事:「聞相公昔年曾有求凰意,奈唐琬情向陸游,今日適逢其會,何不兩全其美?」,士程的反應是「急搖頭白」:「不可,不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後再補充:「誠恐小姐不允,庵尼亦不放人,於我嘛,名亦有損。」這幾句話充分表現了這位士人的擔憂,首先明知唐琬心中只有陸游,自己難以取替這滄海巫山之情,自己縱有勇氣提出,小姐亦恐不允;而今唐琬在庵中修行,亦不能隨便離去。最重要的是對於名門之後,而未曾成家的趙士程,如何說服家人接受一個棄婦為媳呢?最後趙士程以一句「救回家中再說,以禮待之」結束這一段戲。
以上是幕外戲,趙士程救助唐琬的全部內容,雖然只是士程和自己隨從,以及唐琬丫鬟的對話,卻給了人物一個定位的機會,必須好好掌握每字每句背後的情緒過渡,才能為趙士程仗義、痴情的人物形象打好基礎。
接下來二幕一開就是緊接的〈怨笛雙吹〉,因為戲文寫的是陸游和唐琬的故事,對於趙士程到底花了多少心血,用了多少方法,才能說服家人接受自己娶一個棄婦,戲文當然不會詳加交代,但箇中的困難,諸如一邊瞞住唐琬自己所受的家族和社會壓力,一邊無視社會輿論,極力向家人爭取迎娶唐琬,還要用最廣闊的胸襟,去安慰唐琬的相思之痛,用盡自己的力量去保護和寵愛一個並不愛自己的人,相信這種種已足以寫成一個大戲。最後,我相信唐琬應允再嫁,一定不是被士程的誠意打動,而是為絕陸游之心,好讓陸游安心再娶王氏。這點趙士程豈會不知?但士程毫不介懷,他只望能為眼前這位自己心愛的可憐人,再造一個安身的家。所以在〈怨笛雙吹〉中,穿起禮服的士程,雖然為自己終於迎娶唐琬而滿懷欣慰,但卻絕不是一般新郎的歡喜之情,他一直偷看唐琬的表情,開場後的三分鐘都是在聽對方低吟輕嘆,然後拿出君子氣度,唱出:「君子以義以禮重,我當尊此怨婦,當此際她正默默哀思淒涼,我未敢強求,共舉杯慶洞房,令佢傷心怪趙郎。忍讓。今宵正好月光,且自憑欄將美景賞。」其中「忍讓」兩字,雖然是一閃而過的短音,但道出了士程愛妻之心,而「忍讓」便是他對唐琬大愛的重要表現。
接下來是唐琬和陸游各自唱出有負新婚對象的曲詞,士程看到唐琬「似改顏向」,馬上施以大禮,高高興興接過妻子遞來的交杯酒,欲飲之際,唐琬卻因鳳釵影動而大叫一聲「表哥」。如果你是士程,這杯已到嘴邊的酒,是喝還是不喝?喝的話要用什麼表情嚥下?前段時間,看了一套韓劇《來自星星的你》,有一個情節是男主角把時間停住,為的是不想聽一句話,不知是導演的鏡頭厲害還是演員眼神功力非凡,我看到了那埋在心底的愴痛。如今要演出的趙士程,他的確聽到了那句絕不想聽到的話,我猜他會裝聽不到,然後卻要讓觀眾看到心尖的痛,不知能否借用得上都敏俊在停住時間的一剎神態。
戲文中的趙士程曾有一刻想過「非所偶,難隨唱,何似認作義妹更情長」,但堂已拜過,這時講這樣的話,不是逼唐琬去死嗎?所以話到嘴邊,還是吞了下去。最後在唐琬拿出寒衣的一瞬,趙士程所有痛苦立即消除,連忙起來把寒衣為唐琬披上,那一秒他深信自己終有一天能感動妻子,幸福就在眼前等著他。
第三場〈沈園題壁〉,按歷史是趙士程與唐琬婚後十年的事,但戲文中沒有點明,只能從陸游上場唱二流時,其中一句「請纓無路又三年」,以及陸游題壁〈釵頭鳳〉有「一懷愁緒,幾年離索」之嘆,估計這是陸唐二人分別再婚後最少三年,也許是編劇家故意安排陸唐原有三年合歡,仳離三載竟復偶遇的場景。經過三年小夫妻的生活,趙士程這次的出場,該是有點春風滿面的感覺,編劇設計唐琬甫出場便因花枝纏絆而滑倒,所以趙士程唱「花枝搖曳把裙牽,石上有流泉妻要防水濺」,我在猜想士程會彎下腰為妻子把裙邊的花枝撥去,那是一個多麼溫馨的情景。本來兩小夫妻開開心心來到沈園觀春,卻恰巧遇到陸游,趙士程再度拿出大丈夫氣度,請陸游一同觀春對酌。田哥持別要求我在這裡是先舉杯欲敬,一望唐琬,即並把敬酒一事,讓予了唐琬。這並不是曹丕對曹植的惺惺作態,而是對妻子完全信任和疼愛的表現,真心想讓妻子釋懷,所以不介意讓妻子藉敬酒與陸游一訴別話。戲文此時安排了陸唐二人,步向一邊唱了一大段西皮,坐在亭中的趙士程從原來的欣喜禮讓,也該會有一些難受和坐不住,特別是見到唐琬欲語還休的淒涼淚眼,於是決定暫時離開,而這個離開要表現得大度,才合乎戲文「我應該暫時迴避,讓他倆暢所欲言…轉過花韆人不見」那小心翼翼避開二人的心情。
趙士程這一下場,復上是為陪唐琬歸還鳳釵,邊走還邊說:「娘子,娘子,你要保重身軀為緊,既是留念之物,又何必送還呢!」這話分明是發現妻子在與陸游獨處後已很不對勁,話中必已七分擔憂、三分自責,誰知步入園中陸游已走,徒留一首〈釵頭鳳〉,唐琬看後頓時暈倒,趙士程追悔莫及矣!
趙士程最後出場是在〈殘夜泣箋〉尾段,戲文說士程背藥囊上見唐琬倒在床上,悲叫「娘子」。這裡田哥特別解說,叫我記得先測氣息,再大叫「士程歸遲了」,就是怕我們年輕演員冒失急躁,這一秒鐘輕探鼻息的緘默動作,隨後的痛喊,才充分表現這忍讓了半生的趙士程,最後爆發的痛苦。
趙士程一生沒有再續弦,就這麼默默地愛著和保護著一個不愛自己的人,這要多大的包容才能做到?愛的力量要多大才能如此堅守下去?有人說他不幸,我卻道他有著自己的幸福,那「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痴情,只有他真切地體會到了。聊代趙士程和一首〈釵頭鳳〉,以記這長久的忍耐和等候:「非鴛偶,難相守,縱然相護還相候。冰輪隱,牛郎問,鵲橋何近,盼能舒困,等等等!黃滕酒,留悲咒,苦埋情海丹難救。憐痴笨,未消退,人亡釵去,獨餘愁韻。恨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