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27日 星期日

《販馬記》之〈寫狀〉

十一月八日會在上環文娛中心與本團的中班學員,演出《販馬記》中〈寫狀〉、〈告狀〉兩折。在排演〈寫狀〉一折時本團張老師要求我和花旦演員逐字逐句剖釋文本的劇意與情感,然後再從表演和動作上慢慢刻劃人物的內心以致兩人在舞台上的交流。通過這樣的細心探討,對我也有了新的啟發,希望略記於此,以資來日再作檢討。

趙寵在這場戲甫出場是上任七品郎官後,落鄉查旱回家,從家門小花園一直步到小樓廳房。他一方面得意於自己擁有官職,一洗過去潦倒落拓,一方面因為與妻子新婚一載,小別後思念之情猶甚,看到小樓之上燈猶未滅,便幻想妻子也在倚樓相盼,那沾沾自喜,夢入巫山之情不禁湧上心懷,但到真要入門一刻,他又正襟而進,表現了古時讀書人的一副迂態。

相反桂枝剛得悉父親被害,正在牢中受苦,想必徹夜難眠,她的出場該是憂心忡忡,一見查旱歸來的丈夫,雖有小別之喜,卻更因自己的幸福想到獄中的爹,所以才一坐下,未敍小別重逢之喜,就已「淚凝於眼」。桂枝故然知道丈夫為人正直清廉,不會隨便因私殉法,所以沒有直接請求趙寵救出牢中的父親,而是先以試探,即「倘若你不在時,我犯了衙門大法」,趙寵的回答是「夫人一向行事謹慎,知法豈會將法犯,我唔信」,一方面側寫了桂枝的為人,也表現了趙寵對妻子的百般信任。桂枝一聽,心中更是忐忑,繼而戰戰兢兢地講出「在你離家的時候,我私把監倉禁門開放,擅自執行」。這時,趙寵已嚇出一身汗,未及聽完桂枝的話,就一手把桂枝捉住,氣急地唱出「倘有一人逃法網,我頂上烏紗卻戴難,幾難至博得小小前程,容乜易俾你無端毀爛」,短短幾句,說明趙寵雖愛妻子,卻對自己的仕途也相當甚至更為著緊。但他畢竟是愛妻子的,所以再想責怪,說到一個「你!」,看到桂枝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又不忍再加責怪,才一個背身,說到「真真豈有此理」。如果把這句話直接向著桂枝噴過去,效果可能很不一樣。

桂枝一聽,心中也會有不安,但看到丈夫不忍再加責難,事情必有轉機,所以柔情似水地唱出「你回來未敍家庭事,卻把冰腸冷面向愁顏,恨不重逢未第時,及第陞官你就脾氣猛」,這四句正說中了趙寵的心事,而且一句更重於一句。一年前趙寵落拓投親,面對比自己家境好桂枝,唯唯諾諾,今天做了一個小官,又剛離家歸來,竟就為一點未清楚始末的事情而生氣,讓妻子受了委屈,所以怒氣就慢慢消了,在舞台的表演,就是把身體又慢慢轉向妻子,桂枝一見機會來了,就撒嬌說叫趙寵照鏡看看自己的冷面。

接下來桂枝又以比喻,令趙寵以為自己父親被囚獄中,急得執手相問。到桂枝說出在牢中受苦的不是老爺,而是自己的父親,趙寵又回復平日聽案時的持重淡定,劇本是讓桂枝藉此學著趙寵面對兩個情況的語言,而在舞台上,本團張老師試著要花旦演員連趙寵的兩種不同動作,都要做出來,讓趙寵更為不好意思,才再三向妻子賠禮。兩小口在這時已沒有了官位、尊卑之分,而是很親密的閨房夫妻,桂枝也就放下緊張的心情,向丈夫把身世和父親的冤案一一訴出。趙寵聽到桂枝原來也是親娘早喪,受後母虐待之苦時,內心頓生同病相憐之嘆,也就決心要幫助妻子復查岳丈的案情。

寫狀時埋位唱反線中板前,趙寵撫官翅,整衣轉身的動作,在粵劇鑼鼓上有兩種處理,可以直接起反線中板,打雙延長的模式,這樣節奏較爽快。但我初學此戲時,田哥安排的是散槌、長鑼鼓,這樣就較悠然,表現趙寵胸有成足,不慌不忙的心情,這便與已磨好墨等待趙寵寫狀的桂枝成了強烈對比,看見桂枝的模樣,趙寵才急忙忙跑過去拿筆就寫,這個眼神的配合是相當重要的,否則就成了趙寵無端賣身段的多餘表演了。

寫狀的三大主題,第一個是從告狀人的姓名身世,弄出一個笑話。古人對女子的名字向來不太在意,一般都是以李氏、劉氏或者其他小名代替。趙寵至今才發現婚前喚妻子為表妹,婚後就叫娘子、夫人,一年來還不知妻子雅號,這一段既是輕鬆惹笑的小插曲,也體現了趙寵的謹慎。當妻子「急切帶羞地」,而不能光是「嬌媚地」說「你咪求求其其寫個名囉」,面對妻子的急,趙寵又一次以公堂語氣說「一張狀紙告入府衙,正如虎口拔牙,大人怪罪,誰能擔戴」,可見趙寵處事嚴謹,並不是為調笑而要妻子講出名字。第二段是寫出李奇的案情,這時必須沉穩凝重,而桂枝也必須以同樣的沉重心情專心地看著狀紙,以至趙寵說到「最毒婦人心」,不自覺地指著桂枝,兩人相視呆了一下,才打破了適才的凝重。第三段是請求案察的話,這段話雖是請求,也是對自己為官的要求和告誡,「使正義得長存,使民心能仰服,莫把民命草菅」,這幾句趙寵是向著青天表誓,此時的桂枝會有什麼反應呢?應該是心生同感,兩人望向同一方向,甚至感而流淚吧!舞台表演最怕在個人唱段時,對手不知如何配合,如果能把對方的詞也融化理解,然後投入角色之中,自然會產生應有的反應和感情。

趙寵寫完狀,原劇「寫罷了狀詞,茶香猶未冷」,這是表現趙寵寫得很快,很得意的樣子,但似乎略嫌輕浮。曾聽過有名伶唱過「寫罷了狀詞,定能鳴冤一旦」,在詞意上抹去了輕浮,也肯定了狀詞的重要,我覺得比原曲好。首演時田哥把唱詞改為「寫罷了狀詞,還請夫人青鑒」,這樣的改動,讓趙寵有幾個表演,第一在「寫罷了狀詞」後開位,得意地看著自己寫的狀紙,一副滿意的樣子。第二看到妻子焦急的追上來,才醒覺把狀子遞給夫人。第三是殷切地等著妻子讚自己寫得好,卻看到妻子欣喜到失望,說「狀紙無用,我不要了」,這樣能讓兩人之間的交流和表演綿綿不斷,可見一句唱詞對表演具有莫大的影響,也會讓觀眾接收不一樣的舞台訊息。這類對人物及劇理有幫助的改動,我是十分贊成的。

最後是桂枝和趙寵各人一次入場而被對方喚回,引發兩次互相捉弄的舞台表演。梅蘭芳先生在回憶錄中提到演繹《奇雙會》「李桂枝」一角:「我覺得如果以開玩笑終場,失去了桂枝救父的悲痛心情,對於劇情有些不合。」所以梅先生在臨入場前加了一個看著狀子啼哭的表演。這是因為京劇本子在趙寵知道自己受騙後,只說「我倒被她捉弄了,哈哈哈」並沒有再接唱,所以順著去扶著正在啼哭的妻子,邊安慰邊下場,是一個很好的處理。但唐滌生先生卻賦予粵劇桂枝一個「回眸一笑,妙趣橫生」的結束,這倒難倒了許多人,稍一不慎,很容易變成嬌媚輕佻的下場,大大減低了這場救父心切的原意。所以這次排練最難的,是如何處理花旦這一個「一笑」後馬上回到救父心情的「沉重」。

本團張老師要求花旦演員在第一次下場時,要表現桂枝很感謝趙寵,要把「報你來生結草與啣環」的情意,用兩個轉身表達,這兩個轉身是對趙寵所寫狀紙的充分肯定,趙寵看迷了,而正轉身離去的桂枝卻又馬上變臉看著狀紙,一心放在父親的案子上,所以對趙寵的呼喚,實是被嚇一跳,以為狀紙出了問題。當知道受騙,卻又運用智慧,叫回正在離去的趙寵,這一叫必須柔情似水,令已得意得忘夫所以的趙寵,以為有什麼好事,身段上是雙肩一提,水袖一下,單腳一舉,表現剛相邁步向前,卻被人在後面叫住的樣子。最後知道被妻子捉弄,本來有點生氣,卻又被妻子的美麗和柔情迷住,所以才有「見佢回眸一笑,也覺妙趣橫生」。「妙趣」兩字是形容桂枝的,花旦演員就必須好好體會如何表現這個意境,而不失寫狀救父的全場主題。

〈寫狀〉一折,花旦的唱段雖不多,但卻是很難的低音小曲及長句乙反木魚,而表演上又要處處配合趙寵的一唱一動,對於一個只有數年學習經驗的新學員,有著相當的難度。由於我的演繹大部分是在油麻地新秀演出計劃中田哥教授,而本團張老師這次主力去啟導本團花旦演員的身段和表演,很高興同學願意用心鑽研,努力練習,每次排練都很有進步。因應花旦的反應,我又得以在內心刻劃和表演上進一步提升,希望這次的演繹能有得到觀眾的喜愛。

2013年10月20日 星期日

《紅了櫻桃碎了心》之趙繼珠

由羅家英先生做總監,即將於十一月九日至十日在油麻地戲院演出的《紅了櫻桃碎了心》,我將演出似痴如傻的趙繼珠一角。這個戲一般會由文武生先演趙珠璣,後演兒子趙繼珠。而正印花旦,也會先演桃紅,後演女兒小紅。行哥為讓更多新秀演員有演出機會,讓四個角色由四人分擔,而我有幸被派演出趙繼珠一角。

行哥告訴我,這個人物年已十八,而在一場間又會與小紅有愛情發生,裝扮不宜太小。行哥已告訴我,他當年演出是用漢裝頭套有辮、短海青裝,還叮囑我演出不能太痴太傻,否則被小紅一點就通那情節便難於說服觀眾。另外,因為演出時間所限,刪了許多交待情節的唱段,所以在「邊個話我傻傻傻」與「混混化化」兩首小曲之間必須加點口白才能過渡,講戲時行哥叫我自去想想。後來我詢問行哥,可否把刪去的唱段簡單在此交代,即唱完「邊個話我傻傻傻……遇見出喪當娶老婆」後白:「唉,你咪以為我真係傻至得架,不過傻有咩唔好唧?所謂福禍天修,庸人自多福,我阿爹就係因為太聰明至早死咋。個小姑媽成日逼我學琴,要我聰明啲,都唔知係咪想我都死埋,我至唔睬佢呀。」再接唱「混混化化,總之包無劫禍,樣樣上天梗會幫助」,這樣兩首小曲便能結合起來,行哥說:「得呀!記得同音樂師傅講清楚什麼時候起唱啊!」因為我看過一些演出是演員吃著一條香蕉出場,我為此也特別問了行哥,這是否一個必然動作。行哥說這不是一定的,只是歌詞中有一句「為人最怕無得食會挨餓」,所以從前設計了背著一個食物袋出場,怎樣表演該由演員去揣摩研究,找出最有現場效果的演法。於是我再研究唱段,發現有一句唱「七歲難分難分桃李紅蘋果」,我想應該一手拿桃,一手拿蘋果,一高一低,上下比量,希望能配合劇本唱詞,又能達到喜劇效果。

後來繼珠的夢中情人小紅一出現,那突然找到靈犀的興奮,在心上人面前唱兒歌,本來很興奮,但唱到「我無爹娘教識我,自己心中無奈何何何」就要突然悲下來,這種童真中不經意流露的悲涼,是我看完全劇的個人感受。這個孩子自幼無娘,爹又早喪,與小姑媽相依為命,但小姑媽成天打罵要他學琴成名,令他完全沒有溫暖,但小姑媽對他的厚望,他是知道的,面對這個唯一可以依賴的人,繼珠是又怕又愛,而繼珠唯一懂唱的兩首歌也是小姑媽當年唱給他爹聽的歌。不論是編者有心還是無意,這個安排,可見繼珠對小姑媽有很深厚的感情。甚至這個小紅,也是因為是小姑媽的女兒,在形跡上很熟悉,才令他有一見如故的感受,這是我從劇本中,編劇提示小紅一出場就表現小姑媽的一些俗態而產生的體會。由於這個戲講不上是名家名段,只是一場笑戲,所以藝術總監在演繹上沒有對我予以特別的要求。加上行哥另有工作不在香港,演出前已難於再加詢問,有一些想法和演出技巧,只能演出後再討論效果了。

行哥曾說,這類棚戲經過不同的演繹,有時變得很胡鬧,他希望我們在戲院演出,要盡量達到喜而不鬧,這對我們青年演員無形是一個挑戰。雖然我只佔一場戲,但因為是尾場,不把戲推起,便很容易令戲鬆散。我希望對人物較全面了解,繼而在身段和表演上下一番功夫,表現人物的喜劇感,卻不能使人物變成一個只會胡鬧的真傻子。

2013年10月15日 星期二

田哥教授《獅吼記》

《獅吼記》是唐滌生先生其中一個廣為流傳的粵劇劇本,任白的電影版演出,可說是最佳演繹。雖然電影中少了許多梆黃唱段,但因為拍攝沒有時空限制,所以能保留編劇想表達的所有情節,即從小夫妻的閨房恩愛,到金殿贈碧玉錢、東坡設計起禍、跪池休妻,到賜砒霜呷醋團圓,都能一一展現。

任姐演出的陳季常,盡展太守的氣度,對貴族才女妻子的敬畏,也明白妻子愛自己的深情(仙姐舉杖要打,任姐一句俏皮話:「你唔捨得嘅」),而自己對其他女子有一般文人的浪漫情懷,而絕非慣於偷情的色狼,最後妻子真為自己飲砒霜,任姐的悲痛眼神更肯定了對妻子的愛念。

仙姐的柳玉娥,貴氣聰明,堪稱黃州第一才女,但她在金殿卻明言一生最愛只有丈夫。第一才女的一生最愛,可見陳季常無論從外表到才思,都非等閒之輩。玉娥對丈夫越是深愛,卻越是害怕,怕他的愛不及自己的多。婚後六年,季常時因飲宴或其他官場應酬,被玉娥以閨訓處罰,但季常豁達可愛的性格,也明白到妻子因愛而妒的本質,一直相安無事。在故事中,兩人婚姻紅燈的導火線,是東坡的設計挑撥,一而再地令事件不可收拾。

現在舞台演出,因為演出時間或舞台限制,一般省去了首場夫妻兩閨房恩愛的情節,而在第二場金殿猜謎贈玉中,一不小心,陳季常便淪為小人物。經過田哥的指導,特別提到要把「四書未熟難翻檢」糾正為「四書近日未有勤翻檢」,讓我體會到老師要我表現的陳季常,是一個有才之士,至於那麼簡單的燈謎,為何東坡會猜不到?是真的水平不夠?真的醉了?還是不想在皇帝面前揚威?季常一時也不清楚,所以才有「學士也才窮?季常心半亂」之語,「閨中鎮日多留戀」分明是向老郡主和貴族妻子臉上貼金,作為一個世故的官場人物,這個做法,既不得罪皇上,又不失義於朋友,更讓妻子娘家高興,何樂不為?玉娥贈玉,季常的感謝之語必須真誠,一個男人,得到才女妻子公開認為一生最愛,能不開心否?而偷看宮女舞蹈,必須以欣賞陶醉的眼光,不能色迷迷地看,表演上要很是小心。

第二場接帖赴會,出門前玉娥對季常多番體貼問話(「你凍唔凍呀?怕唔怕曬親?」)最後入場為丈夫取傘時,老師讓我趁此時間講出一句:「其實夫人唔發惡時對我都幾體貼嘅,我都無講大話呀!我真係唔識琴操吖嗎!係咯,唔算講大話唧。」這既補充了兩人平日的恩愛,也表現了季常作為文人知恥守信的本質。

蘭亭會,季常陷入了東坡設下的美人計,但在贈玉錢的動作上,必須不是拱手相贈,我們這次的演出是季常在痴迷中取出玉錢,不及思想,琴操一手搶去,季常反應過來,東坡已在身邊,這個表演既表達了季常作為男人很易犯下的錯誤,卻也必須看出季常有一絲惶恐,畢竟玉錢是帝后恩賜之物,不能絲毫無憚地轉送他人。

跪池休妻,是田哥的拿手好戲,排練時一些層次上的處理,諸如首次向玉娥提出要正式納妾的要求,那誠惶誠恐的心情;寫休書後心有不忍,卻因東坡在場而不肯表現;先勸玉娥回來,到喝住玉娥回頭的不同語氣;用唱詩方式讀出黃州鄉例的得意;最後追著玉娥走的緊張態,與我過往演出這個戲,有相同處又不盡相同,實令我獲益甚多,希望演出能達到田哥的要求。

告狀一場,我原來最不喜歡的一句歌詞是「我想納妾,又唔想休妻,最好左右逢迎皆在抱」,但田哥以一個男士的心情去體會這句話,讓我向著觀眾唱,舞台上就變成自我陶醉的演繹,已渾然忘了玉娥在背後,最後一個單腳半蹻的動作,被玉娥一喝,一跌才醒過來,這個演法即要功也要面上有戲,我定要多多練習。

呷醋團圓,最重要的是季常一心不想失威,能納妾便成功。而向皇帝三段訴說自己在家受欺壓的唱段,要從無奈到氣憤,講到琴操溫柔時的得意,然後是擔心皇上搶其姻緣的顧慮。所以代傳聖旨召琴操上殿時,語氣要有無奈,當琴操一句一句讚季常,老師安排了琴操讚一句,季常高興走一步的介口,要表現季常也是一般人,喜歡聽到讚美之詞,與接帖赴會出門前聽到妻子關懷之語,痴望甜笑的表情要有分別。到得到聖旨納妾,他要興奮得主動傳玉娥上殿,由進宮時「氣宇失常」至此「意氣風發」。到得知玉娥寧受打,甚至死也不讓時,季常再不能輕浮,必須一心放在妻子身上,雖沒有對白,也要緊張妻子一言一語,再不顧及琴操這個人物。

這是我昨天經田哥排練後的一些體會,謹記於此,與友分享,並希望利用餘下的時間,進一步練習和體會,令十一月三十日及十二月一日的演出,不讓老師和觀眾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