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販馬記》之〈寫狀〉

十一月八日會在上環文娛中心與本團的中班學員，演出《販馬記》中〈寫狀〉、〈告狀〉兩折。在排演〈寫狀〉一折時本團張老師要求我和花旦演員逐字逐句剖釋文本的劇意與情感，然後再從表演和動作上慢慢刻劃人物的內心以致兩人在舞台上的交流。通過這樣的細心探討，對我也有了新的啟發，希望略記於此，以資來日再作檢討。

趙寵在這場戲甫出場是上任七品郎官後，落鄉查旱回家，從家門小花園一直步到小樓廳房。他一方面得意於自己擁有官職，一洗過去潦倒落拓，一方面因為與妻子新婚一載，小別後思念之情猶甚，看到小樓之上燈猶未滅，便幻想妻子也在倚樓相盼，那沾沾自喜，夢入巫山之情不禁湧上心懷，但到真要入門一刻，他又正襟而進，表現了古時讀書人的一副迂態。

相反桂枝剛得悉父親被害，正在牢中受苦，想必徹夜難眠，她的出場該是憂心忡忡，一見查旱歸來的丈夫，雖有小別之喜，卻更因自己的幸福想到獄中的爹，所以才一坐下，未敍小別重逢之喜，就已「淚凝於眼」。桂枝故然知道丈夫為人正直清廉，不會隨便因私殉法，所以沒有直接請求趙寵救出牢中的父親，而是先以試探，即「倘若你不在時，我犯了衙門大法」，趙寵的回答是「夫人一向行事謹慎，知法豈會將法犯，我唔信」，一方面側寫了桂枝的為人，也表現了趙寵對妻子的百般信任。桂枝一聽，心中更是忐忑，繼而戰戰兢兢地講出「在你離家的時候，我私把監倉禁門開放，擅自執行」。這時，趙寵已嚇出一身汗，未及聽完桂枝的話，就一手把桂枝捉住，氣急地唱出「倘有一人逃法網，我頂上烏紗卻戴難，幾難至博得小小前程，容乜易俾你無端毀爛」，短短幾句，說明趙寵雖愛妻子，卻對自己的仕途也相當甚至更為著緊。但他畢竟是愛妻子的，所以再想責怪，說到一個「你！」，看到桂枝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又不忍再加責怪，才一個背身，說到「真真豈有此理」。如果把這句話直接向著桂枝噴過去，效果可能很不一樣。

桂枝一聽，心中也會有不安，但看到丈夫不忍再加責難，事情必有轉機，所以柔情似水地唱出「你回來未敍家庭事，卻把冰腸冷面向愁顏，恨不重逢未第時，及第陞官你就脾氣猛」，這四句正說中了趙寵的心事，而且一句更重於一句。一年前趙寵落拓投親，面對比自己家境好桂枝，唯唯諾諾，今天做了一個小官，又剛離家歸來，竟就為一點未清楚始末的事情而生氣，讓妻子受了委屈，所以怒氣就慢慢消了，在舞台的表演，就是把身體又慢慢轉向妻子，桂枝一見機會來了，就撒嬌說叫趙寵照鏡看看自己的冷面。

接下來桂枝又以比喻，令趙寵以為自己父親被囚獄中，急得執手相問。到桂枝說出在牢中受苦的不是老爺，而是自己的父親，趙寵又回復平日聽案時的持重淡定，劇本是讓桂枝藉此學著趙寵面對兩個情況的語言，而在舞台上，本團張老師試著要花旦演員連趙寵的兩種不同動作，都要做出來，讓趙寵更為不好意思，才再三向妻子賠禮。兩小口在這時已沒有了官位、尊卑之分，而是很親密的閨房夫妻，桂枝也就放下緊張的心情，向丈夫把身世和父親的冤案一一訴出。趙寵聽到桂枝原來也是親娘早喪，受後母虐待之苦時，內心頓生同病相憐之嘆，也就決心要幫助妻子復查岳丈的案情。

寫狀時埋位唱反線中板前，趙寵撫官翅，整衣轉身的動作，在粵劇鑼鼓上有兩種處理，可以直接起反線中板，打雙延長的模式，這樣節奏較爽快。但我初學此戲時，田哥安排的是散槌、長鑼鼓，這樣就較悠然，表現趙寵胸有成足，不慌不忙的心情，這便與已磨好墨等待趙寵寫狀的桂枝成了強烈對比，看見桂枝的模樣，趙寵才急忙忙跑過去拿筆就寫，這個眼神的配合是相當重要的，否則就成了趙寵無端賣身段的多餘表演了。

寫狀的三大主題，第一個是從告狀人的姓名身世，弄出一個笑話。古人對女子的名字向來不太在意，一般都是以李氏、劉氏或者其他小名代替。趙寵至今才發現婚前喚妻子為表妹，婚後就叫娘子、夫人，一年來還不知妻子雅號，這一段既是輕鬆惹笑的小插曲，也體現了趙寵的謹慎。當妻子「急切帶羞地」，而不能光是「嬌媚地」說「你咪求求其其寫個名囉」，面對妻子的急，趙寵又一次以公堂語氣說「一張狀紙告入府衙，正如虎口拔牙，大人怪罪，誰能擔戴」，可見趙寵處事嚴謹，並不是為調笑而要妻子講出名字。第二段是寫出李奇的案情，這時必須沉穩凝重，而桂枝也必須以同樣的沉重心情專心地看著狀紙，以至趙寵說到「最毒婦人心」，不自覺地指著桂枝，兩人相視呆了一下，才打破了適才的凝重。第三段是請求案察的話，這段話雖是請求，也是對自己為官的要求和告誡，「使正義得長存，使民心能仰服，莫把民命草菅」，這幾句趙寵是向著青天表誓，此時的桂枝會有什麼反應呢？應該是心生同感，兩人望向同一方向，甚至感而流淚吧！舞台表演最怕在個人唱段時，對手不知如何配合，如果能把對方的詞也融化理解，然後投入角色之中，自然會產生應有的反應和感情。

趙寵寫完狀，原劇「寫罷了狀詞，茶香猶未冷」，這是表現趙寵寫得很快，很得意的樣子，但似乎略嫌輕浮。曾聽過有名伶唱過「寫罷了狀詞，定能鳴冤一旦」，在詞意上抹去了輕浮，也肯定了狀詞的重要，我覺得比原曲好。首演時田哥把唱詞改為「寫罷了狀詞，還請夫人青鑒」，這樣的改動，讓趙寵有幾個表演，第一在「寫罷了狀詞」後開位，得意地看著自己寫的狀紙，一副滿意的樣子。第二看到妻子焦急的追上來，才醒覺把狀子遞給夫人。第三是殷切地等著妻子讚自己寫得好，卻看到妻子欣喜到失望，說「狀紙無用，我不要了」，這樣能讓兩人之間的交流和表演綿綿不斷，可見一句唱詞對表演具有莫大的影響，也會讓觀眾接收不一樣的舞台訊息。這類對人物及劇理有幫助的改動，我是十分贊成的。

最後是桂枝和趙寵各人一次入場而被對方喚回，引發兩次互相捉弄的舞台表演。梅蘭芳先生在回憶錄中提到演繹《奇雙會》「李桂枝」一角：「我覺得如果以開玩笑終場，失去了桂枝救父的悲痛心情，對於劇情有些不合。」所以梅先生在臨入場前加了一個看著狀子啼哭的表演。這是因為京劇本子在趙寵知道自己受騙後，只說「我倒被她捉弄了，哈哈哈」並沒有再接唱，所以順著去扶著正在啼哭的妻子，邊安慰邊下場，是一個很好的處理。但唐滌生先生卻賦予粵劇桂枝一個「回眸一笑，妙趣橫生」的結束，這倒難倒了許多人，稍一不慎，很容易變成嬌媚輕佻的下場，大大減低了這場救父心切的原意。所以這次排練最難的，是如何處理花旦這一個「一笑」後馬上回到救父心情的「沉重」。

本團張老師要求花旦演員在第一次下場時，要表現桂枝很感謝趙寵，要把「報你來生結草與啣環」的情意，用兩個轉身表達，這兩個轉身是對趙寵所寫狀紙的充分肯定，趙寵看迷了，而正轉身離去的桂枝卻又馬上變臉看著狀紙，一心放在父親的案子上，所以對趙寵的呼喚，實是被嚇一跳，以為狀紙出了問題。當知道受騙，卻又運用智慧，叫回正在離去的趙寵，這一叫必須柔情似水，令已得意得忘夫所以的趙寵，以為有什麼好事，身段上是雙肩一提，水袖一下，單腳一舉，表現剛相邁步向前，卻被人在後面叫住的樣子。最後知道被妻子捉弄，本來有點生氣，卻又被妻子的美麗和柔情迷住，所以才有「見佢回眸一笑，也覺妙趣橫生」。「妙趣」兩字是形容桂枝的，花旦演員就必須好好體會如何表現這個意境，而不失寫狀救父的全場主題。

〈寫狀〉一折，花旦的唱段雖不多，但卻是很難的低音小曲及長句乙反木魚，而表演上又要處處配合趙寵的一唱一動，對於一個只有數年學習經驗的新學員，有著相當的難度。由於我的演繹大部分是在油麻地新秀演出計劃中田哥教授，而本團張老師這次主力去啟導本團花旦演員的身段和表演，很高興同學願意用心鑽研，努力練習，每次排練都很有進步。因應花旦的反應，我又得以在內心刻劃和表演上進一步提升，希望這次的演繹能有得到觀眾的喜愛。